本文首发于《世界博览》2020年11月第22期。以下为正文:
在日本乡村旅居的起因是我看了一部日本电影《小森林》,故事讲的是一个从小在日本乡村长大的女孩子,去了大城市读书之后,最终回到乡村生活的故事。
大学时期因为有过一次休学搭车旅行中国的经历,我有幸去过很多中国的乡村,有过一些身临其境的了解,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那部描述日本乡村的电影时,感到非常惊讶,电影里面所描绘的日本乡村,打破了“乡村”这个词在我脑子里的固有认知,原来乡村可以这么干净,漂亮,舒适,富有美感和艺术感。
小森林剧照
为了一探日本乡村的真相,后来,我索性真的找了一个日本乡村,并由此过起了前后累计一年的旅居生活。
我旅居的日本乡村叫做津和野,是日本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地方,可能日本的老年人会知道它,但是大多数的年轻人并不了解。
津和野位于山口县和岛根县的交界处,四面环山,是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村镇,自然环境优美,四季鲜明,常住人口3000人(后来和附近的日原町合并,人口达7000人)。
小镇全貌
这里是日本的大文豪森鸥外的故乡,曾经也出过一个叫做西周的哲学家,后者和中国有一些渊源,把西方的一些哲学与社会科学术语翻译成汉字传入中国,比如“哲学”、“科学”、“理性”、 “主观”、“演绎”等等。
在经济泡沫时期的日本,津和野曾经是一个知名的旅游景点,人潮涌动。但是随着经济泡沫破灭,以及国际旅游的兴起,津和野慢慢地淡出了日本人的视野。
景观代表:锦鲤
我和津和野的渊源起源于一个叫做couchsurfing的沙发客网站,通过这个网站,你可以认识很多愿意把自己的家门打开,给陌生人提供免费住宿的人。当时一个在津和野杀野猪的女孩saki把津和野推荐给了我,她觉得我可以在这里找到想要的东西,同时也可以给这个地方带来它所需要的东西。
Saki曾经在联合国实习过,工作内容是协助制定公共政策,维护世界和平,但是最终她放弃了在国外高大上的工作机会,来到了津和野做起来杀野猪的工作。
杀野猪的Saki
事情起因于2011年日本那场闻名世界的大地震,当时她以一个志愿者的身份加入到救援的工作里面去,在这个过程中,她说自己最感动的是通过自己的工作,可以收获当地人对她表达的真诚的感谢,那种感觉和自己坐在办公室里做一些书面工作的感觉非常不同,后者是一种更加抽象的,冰冷的,机械的感受。相比之下,她觉得人和人之间相处的感受更加打动她,所以她觉得自己至少那个时候应该先从一线工作开始做起,于是就通过一个项目跑到了日本乡村津和野做起了杀野猪的工作。
不同于中国把野猪定义为一种保护动物,在日本,野猪因为经常会在村子里毁坏庄家,产生破坏而被被定义为自然灾害,很多农村都会有猎杀野猪的习俗。
Saki吃过一次津和野的野猪肉,觉得肉质鲜美,调查之后又发现营养丰富,所以考虑再三,当时她决定把野猪肉做成一些更上规模的产业,如果可行的话,那么这个事业一方面可以帮助地方减少自然灾害,另外一方面也可以帮助地方增加经济收入,在她看来是一个很好的方向,于是就开始着手这份工作,当我见到她的时候,正好是她野猪事业的第一年。
参观Saki在使用的野猪肉加工厂
类似于saki这样有着丰富背景经历的年轻人,在津和野有不少,比如有在美国读书之后周游世界然后回到日本乡下种田的;有在美国毕业之后,回到线下的高中做教育革命的;有从日本最好的大学毕业之后,在乡下做一些地方振兴尝试的;也有人有过很多的生命经历之后,在乡村找到生命答案的…
从最近的一些年开始,在日本选择去乡村生活的人开始逐渐增多,追其原因,当地人分析说可能是随着日本经济泡沫的破灭,以及大型自然灾害的经历,给社会整体带来了新的思潮,很多新一代的年轻人开始有些对生命意义有更多地思考:我为什么而活?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好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其中一些人思考出自己的答案之后,就把移居乡村作为一种实践的方案去尝试。
另一方面,日本的政府也出台了一些相关的政策进行宏观调控来影响人口的迁移。比如我在日本乡村里认识到的不少年轻人就是经过一个叫做“地方协力队”的项目过来的。这个项目是由日本的总务省发起:拨出一些预算给到一些带有技能的年轻人,以地方协力队成员的身份来解决地方政府提出的课题。政府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在解决地方问题的同时也能够增加地方的年轻人口。
而这些政策的背后,暗示的是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日本和大多数国家一样,大城市的虹吸效应使得小地方的人口衰减十分严重,同时随着社会的发展,年轻人结婚生子的意愿下降,普遍造成了乡村少子高龄化的现象,地方活力下降,经济衰退。如果你有机会去日本乡村探访的话,第一个直观的感受肯定就是清净,路上没什么人,也会经常看到一些闲置的空屋。
比如我的朋友就用一万日元(相当于人民币600元)的租金租下了一个6室一厅的大房子,同时还包括前面一片田和后面的一座山。虽然他已经40出头了,但是笑称自己是这片区域的年轻人。
朋友月租金600人民币的房子
虽然中国和日本的乡村都面临着人口减少的问题,但是,他们所呈现出来的气质对我而言却是不同的,前者是一种萧瑟感,带着一种衰败的气息,而后者更像一种清净的与世无争的感觉。用一个可能不是特别精准的比喻是:如果同样是两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个是久卧病床郁郁不欢,另外一个是无疾而终寿终正寝。
因为日本整体的社会福祉,医疗,以及饮食健康方面都在世界上非常领先,所以就造就日本成了一个全世界平均寿命最长的一个国家。不仅如此,村里的当地老年人也不是每天闲着没事干,除了劳作之余,他们还会积极地通过参与在地文化的活动以及公益活动来充实自己的业余生活:茶道,花道,音乐,钢琴,阅读,运动,舞蹈,歌唱,电脑,各种各样的都有…
当时让我非常震惊的一个画面是在小镇的一个公共区域正在举行一个公益的电脑培训班,参加者是好几位白发苍苍目测有7.80岁的老奶奶,他们正盯着屏幕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敲打着键盘,来学习电脑软件。
一个老阿姨让我教她视频剪辑
尽管老年人的业余生活丰富多彩,精神生活充沛富足,但是因为没有新生人口的介入,仍然掩盖不了少子高龄化对地方可持续发展的影响,这是整个日本国当下都在面对的一个关于未来的严峻课题。
不过,不同于中国主要由政府来主导社会议题的解决,日本社会以一种更全面细腻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除了政府会提供政策方面的支持之外,民间也会进行自发的努力。
比如我所在的津和野就有一所当地的高中在进行很有趣的教育尝试,宏观的人口衰减现象表现在具体的学校层面就是学生数量的减少,很多年前,学校的领导就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并且试图去积极改变。
“千万不能让学校毁在我的手上”是津和野高中校长当时的心情,“所以,与其维持学校的现状,任由其衰败,不如做一些方针上的调整,放手一搏”。
于是,学校开始改变自己的教学方针,从以前的“如何让学生更多地进入到更好的学校里面去”转变成了“如何让学生在三年的高中生活里尽可能地想清楚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
如果有学生想清楚了自己未来的方向,那需要上大学的就可以去上大学,不需要上大学的,也可以去个技术学校,或者找一个师傅当学徒也很好。
正式因为这种教育方针的改变,使得学校开始吸引到一些对此感兴趣的年轻师资力量的介入,学校也开始慢慢地有了自己的特色,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其他地区,像是东京,大阪的学生过来就读,甚至还有一些国外的留学生过来交换。
同时,也是因为这样的改变,很多学生在上学期间有非常强的动力去做自己的一些兴趣的探索,有人喜欢钓鱼,因为津和野自然环境优美,所以来到津和野高中就读;有人喜欢火车,而这边恰好有全日本唯一一辆蒸汽火车SL,所以来这边就读;有人不喜欢大城市的喧闹,更希望接近清净的状态;有人有一些关于动植物的学术课题研究,所以跑到更接近自然的地方里来…
学校的这种尝试最终反而使得这里的学生升入名牌大学的数量大大增加,又变相地增加了学校的影响力,最近几年的生源也一直在稳定地向上增长。
从外地来村里上学的中学生
但是,不同于津和野高中希望通过教育方针的改变来避免学生人数减少的问题,附近的一所小学的考虑是,如果学生人口的减少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实,那在这个无法避免的未来的基础之上,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当我访问那个柚野木小学的时候,学校里一共只有7个学生,基本是每个年级就一个学生,有些年级甚至没有学生。但是,尽管学生很少,每个学生获得的教育资源确实非常充沛的,有8个常规和临时的老师,学校的设备也都一应俱全,家政教室,物理,生物,化学实验室,体育馆,游泳池,应有尽有。
虽然我有听说过日本非常重视孩子的教育,但是那个时候也还是很好奇,专门为几个孩子建设这么好的硬件设施,是不是有些投入的成本过大?直到后来,我才了解到这个学校的设计之初就考虑到这个地方未来会没有孩子使用,那个时候,这个建筑就可以直接投入到老年人的看护事业里面去,所以,设计者在开始设计之前,就是以这样一种复合功能的空间来做考量,所以,虽然现在的这个这个建筑是一个学校,但是,未来就会变成一个养老院。
正在上音乐课的小学生
在日本乡村,因为少子高龄化的问题,衍生出各种各样其他的问题,不管政府也好,组织也好,还是一些具体的个人,也都有为此做各自的努力。但是这些努力究竟有多大程度上可以真正解决乡村衰退的问题,大家都说不好。有些人觉得在这些努力中看到了未来的方向,而另外一些人眼里,这些努力只是不可避免的消亡过程中的垂死挣扎。
这两种有差异的视角,主要来源于两类不同的群体。在当地一些上了年纪的原住民看来,大家就都不要折腾了,就好好地过日子就好了,这个地方未来也是没有什么希望的,过好现在的生活,未来就安静地消失就好了,比如前面提到的野猪女孩saki,在尝试了野猪产业好几年之后,因为势单力薄,最终放弃了这个工作,选择了结婚嫁人相夫教子;而在另外一些年轻的移居者看来,他们能够发现这些地方不为人知的魅力,大有可为,比如一个叫ushi的男生,就是在津和野的高中里做教育改革尝试,并且开始逐渐成为日本教育界的一个典范。
我其实特被理解这两种视角的差异,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两类生理状态不同的群体,年长的人衰败,年轻的人富有活力,与其说他们对乡村未来的想象是一种理解与判断,不如说他们对乡村未来的想象是自己生理机能的一种投射。Saki更多地是和当地的长者协作,会遇到更多的挑战;而ushi更多的是和可塑的年轻人相处,可能就会产生更多的可能性。
基于这样的原因,在我看来,乡村的希望其实在一些年轻的人口身上,尤其是一些年轻的外来移民身上。
我经常用强调用“移民精神”培育一个地方的文化,并以此为基础作为地方振兴的储备。这个观点就来源于我和当地的新村民的接触。
在我看来,“移民精神”的内涵一方面是一种小众独立的想法:因为他们和主流的想法不一致,所以才想要离开,发生移民行为;另外一方面是饱满的精神和能量:他们确实把想法付诸行动了,而不只是停留在嘴上,也不是停留在心理。
正在分享移民生活的新居民
所以,一群带有移民精神的人所孕育出来的丰富,多元,饱满,富有活力的文化,是一个地方想要重新振兴的基础。而这样的地方文化形成之后,转而又会开始吸引更多的有独立想法,活力,创造力的年轻人的加入,从而进入一种正向的循环,先积累人群,然后孵化团队,进而产生项目,扩大影响力,吸引更多的人群,如此反复。
但是,这些这些年轻人作为新文化的代表介入到乡村的生活,势必又会和当地年长的原住民产生交集,这种交集可能会是一种温和的融合,但大多是时候也有可能成为一种激烈的冲突。
以我自己的个人经历而言,在我大学休学旅行的那一年到今天写下这些文字的这一刻大概过去了10来年,通过这十来年的相处,我的家人才开始逐渐从拒绝,过渡到接纳,再到理解,然后才最终支持我的“乖张奇葩”的言行举止和“不务正业”的生活方式。
相比之下,一个乡村,作为一个更加封闭的古老的文化的载体的话,需要多少时间,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外来的新生文化所激活,并且运营出可持续的生命力,大概是乡村振兴真正需要解决的课题吧。
原住民,新移民,外来拜访者的交流会
我曾经和津和野的町长提过一个建议,如果能够让人一想到这个地方,脑子里就能冒出来“这是一个让人重新实现理想生活的地方”的话,也许就会有渊源不断地年轻人会过来,那么地方也会因此更有活力。
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接纳我的建议,对小镇的定位重新做一些调整,但是我自己后来倒是做了一个项目,叫做x++,它的理念是“让每个人成为每个人”。
在我看来,能够正确地梳理个人、群体以及土地的关系,能够希望一种互相协助实现的氛围,这大概就是每个地方最终能够振兴的最最重要的根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