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生活”背后的真相,数字时代的浪漫与异化,诗意生活背后的真相,数字时代的浪漫与异化

访客 传统文化 2024-11-27 3 0

【编者按】

情绪疗愈已被证实可以成为一门成功的生意。这反映了现代人在快节奏生活中寻求心理慰藉的普遍需求:由劳动而倦怠,由倦怠而消费,由消费而“诗意”。本文摘自《赛先生在当代: 科技升格与文学转型》,李静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 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24年8月版。注释从略,标题为编者所加。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对当代大众来说,“诗意生活”为何必要,又如何形成?诗歌的新媒介化,是否必然导致文化、技术与经济的“合谋”?而互联网新媒介的运转逻辑及其标榜的民主、自由、共享等浪漫宣言,又将如何改写当代文艺的生产方式,并参与塑造当代的人格想象呢?

夜晚:场景化与生活方式的发明

微信公众号“为你读诗”与“读首诗再睡觉”均创办于2013年。微信2012年才推出公众号服务,二者占得先机,挺进内容生产的赛道。因此,对于这两个公众号的分析,就不能只在诗歌发展与传播的框架内展开,而需要纳入互联网新媒介文化生产的相关视野。

具体来看,这两个微信公众号的推送界面大体相同,均由图画、声音、诗歌文本、内容鉴赏与读者留言构成,当然也不乏广告的插入。这种文化产品的基本特点包括文艺向、轻量级、注重营造感官体验以及服务于碎片化的生活场景等。总之,一种小而美的“诗歌集市”每天都在移动用户端焕发自己的新生。在此集市中,“读者”化身为“用户",而读诗的行为亦等同于对诗歌内容的消费。

截至本章写作时,根据“为你读诗”的官方数据,他们已拥有1000万精准用户,影响力辐射至3000万用户,笔者虽无法核验其数据的准确性,但诗歌内容的市场潜力之大应不是虚言。影响力的获得,当然离不开持续的内容供应,以维持用户的黏性与活跃度。自创办之日起,两个公众号都在坚持不懈地将古今中外的优秀诗歌搬运至日常“现场”,天然地拥有取之不尽的、高质量的“内容资源”。

在这个资源库中,作品不再按照年代、流派、经典化程度等标准划分秩序,而是被拉到了同一水平线,成为均质化的内容物。它们能否出场,取决于是否与当下生活状况乃至舆论热点相匹配。这在降低了诗歌接受门槛的同时,也是对“文本的一种施暴”,因为其中的“文本彻底脱离了为其建构历史含义的习惯形式”。而这也正是后现代文化的重要特点——“通过种种借来的面具说话,假借种种别人的声音发言。这样的艺术手法,从世界文化中取材,向偌大的、充满想象生命的博物馆吸收养料,把里面所藏的历史大杂烩,七拼八凑地炮制成为今天的文化产品。”

所谓“七拼八凑”,体现为强烈的混搭性与跨界感,比如诗人余秀华在社交媒体一炮走红后,“为你读诗”便推出了号称首张跨界人文专辑《遇见》,将梅婷(演员)、余秀华、春妮(主持人)三位女性集合到一起,打造了12期的付费音频内容。再譬如内容构成上,古典绘画、现代摄影、多风格音乐与全类型诗歌,无不可以随机结搭在一起。“用户”而非“读者”,自然也会抛开传统诗歌读本的欣赏习惯与阅读期待,在与新文化产品的深度互动中不断形成和巩固新的接受习惯。

总之,一种新的诗歌生态引人瞩目。诗歌既是独特的精神创造,亦成为文化消费的对象,既如同“人性的小庙”,更是炫目的“集市”。文化、经济、技术与生活需求彼此渗透,共同演进。当然,在拥有基本内容架构的同时,这两个公众号必须依靠强有力的“概念”将“内容”贯穿起来,它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种方案,即塑造以“诗意”为核心诉求的日常生活方式。换个角度看,就是培养用户在特定场景中使用它们的习惯。“为你读诗”的宣传语如是说:

我们在做一件关注人们精神与审美的事。每一位走向我们的人,都希望让生活变得更有诗意、更有意义。加入“为你读诗”,也许就是诗意生活的一种开始。在这里,你可以与许多同伴一起,唤醒人们的感受、触及人们的心灵。与我们一起,让诗意发生。

其愿景自诩为“保护人的感觉力、审美力以及爱的能力”,在飞速行进的时代,为更广泛的用户创造兼具知识、审美与情感的“诗意生活”。相形之下,“读首诗再睡觉”则少了类似的宏大叙事,转而强调普通人与诗歌只隔着一个枕头的距离。诗意是日常的、个人的且随性的。运营者将睡眠这一日常行为与读诗连接起来,甚至自创“读睡节”,反复强调如何将诗歌融化进日常生活的流程之中。

“诗意生活”需要刻意营造,同时也是个体的真实需求:“我们生活在一个由工业所构造成的、彻底技术化了的外部世界里,其中包含着千百万自我中心、自我意识的个人,大家都追求要丰富自己的心理生存。”外部世界愈是“去精神”、精神生活便愈是被渴望。“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之所以成为流行语,便缘于它点明了这一隐隐存在的普遍感受,而且更是用“苟且”一词直白地描述出世俗生活的贫瘠感。值得细究的是,表面上这句话倡导将“诗和远方”带回眼下的生活,但实际上却彰显了诗与生活处于遥远的两端,甚至加剧了精神的归精神、生活的归生活的二元认识。

早在一百年前,美学家宗白华留学德国时就曾怀揣“一个近代人的矛盾心情”,写下小诗《生命之窗的内外》,表达了与今日同调的分裂感:

白天,打开了生命的窗,

成千成万的窗户,成堆成伙的人生。活动、创造,憧憬、享受。

是电影、是图画、是速度、是转变?生活的节奏、机器的节奏,

推动着社会的车轮,宇宙的旋律。

黑夜,闭上了生命的窗。窗里的红灯

掩映着绰约的心影:

雅典的庙宇,莱茵的残堡,山中的冷月,海上的孤棹。

是诗意、是梦境、是凄凉、是回想?缕缕的情丝,织就生命的憧憬。

大地在窗外睡眠!窗内的人心,

遥领着世界深秘的回音。

这首诗醒目地勾勒出的不少二元对立项,穿越世纪沧桑,至今仍可被视作当代生活的速写:白天与黑夜,“成堆成伙的人生”与“绰约的心影”,“机器的节奏”与“深秘的回音”……而有趣的是,“为你读诗”与“读首诗再睡觉”两个公众号的推送时间均设定在晚间十点前后。在这个特意选择的时间点,“雅典的庙宇,莱茵的残堡,山中的冷月,海上的孤棹”,才有可能被“窗内的人心”感知与怀想。而这正是“诗意生活”生产原理的第一个要点。

公共时间与私人时间、工作时间与闲暇时间的区分乃是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前者更多地处于钟表、日历的监管下,后者则更加倾向于传统习惯的浸染。由此也导致了工作和休闲两极化,而且目前的趋势是前者强势入侵后者,个人的闲暇时间更加宝贵。作为推送时间的晚间十点,远不止是时间刻度,更指向一个完全属于自我的时空、一处精神的乌托邦。晚间十点,睡前时分,居于家中,诗意的发生变得顺理成章。本雅明曾说,“居室是艺术的避难所”与个人心灵的领地。

如此看来,两个公众号敏锐地把捉到“眼前的苟且”与“诗和远方”的分隔,极为迎合当代人的精神“匮乏”,恰如其分地将诗歌融化进生活日程中,造出了被手机屏幕所吸纳的、专属自我的诗意时空。在这样的具体场景中,“读诗”成为“丰富自己的心理生存”,令日常生活焕发意义感的选择。中国传统文化中“出世-入世”的复合精神结构,就这样被戏剧性地浓缩进短短的一天之中,被寄托于摆脱了现实生活的数字“桃花源”里。

……

植物:当代人格的极致想象

“诗意生活”的想象与构造,当然会对当代人格产生影响。而生存于“诗意生活”中的理想人格,则需要被具象化、形象化。最具说服力的方式便是从文化传统中挖掘符合“诗意”原则的历史人物,于是陶渊明、王维、李白、苏轼等诗人被重新唤回,成为“诗意栖居”的典范。

以苏轼为例,这位不断遭贬的“快乐天才”(林语堂语),为身处“丧文化”的人们提供了化解不安的锦囊与“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生活艺术。“为你读诗”推出的付费课程便名曰“人生如逆旅,幸好还有苏轼——给不安的你八个锦囊”,广告语还化用了林语堂对苏轼的评价“半在尘世半为仙”。

所谓“半在尘世半为仙”,与前文所讨论的“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若合符节。中国传统文化中“入世”与“出世”的复合精神结构、“庙堂-山林-江湖”之间的回旋余地,都积淀为深沉的心理结构延续至当下。林语堂1947年所撰《苏东坡传》,不仅为他个人所看重,而且至今还高居于畅销榜上,历时大半个世纪而不衰。

在序言中,林语堂给苏东坡绘制了一幅肖像:“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所有这些维度,跨越时代而来,却几乎完美匹配了当代都市白领、文化小资的理想人格想象。在漫无边际的生活日常中,苏东坡已经将生命趣味发挥到极致,具体演示了何为“诗意地栖居”。只不过对当代人来说,“表面乐观的个人成长思想观表达了深深的绝望和顺从”,“这是没有信仰者的信仰”。直白地说,对于平静、快乐的信仰,便是“没有信仰者的信仰”。

当代人的自我期许是逐级降低的。最完美的人格想象,自然是苏轼那样的“快乐天才”,可以“无穷丧,深深爱”(“为你读诗”广告语);如果无法实现,那便退而求其次,努力做到心态平稳;如果继续“降维”到极致,便是无限地趋近于“草木之心”,或者干脆如同植物一般。“为你读诗”就曾与演员赵又廷合作,发起“光合作用”项目(“一封四季的来信,十二首光合作用之诗”,2017年6月)。赵又廷是如此破题的:

读诗、听诗,其实是一种植物光合作用般的交流。你把文字与心绪用情倾吐出去,她将安宁与幸福接收并再次散发出来。整个过程,就像植物在夜里的呼吸一样,寂静、缓慢、有力,富有仪式感。……读诗、听诗以及录制这张有声诗歌专辑,对我而言,本质上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光合作用。

“为你读诗”的张炫解释说,“光合作用”之所以打动我们,也是因为,它代表着一种很棒的生活态度——像植物一样呼吸、寂静无声却缓慢有力。这种返本归源的仪式感,将“读诗”还原到呼吸吐纳的生理维度,排斥了一切外部因素,无限地从世俗生活中抽离出去。自发、自在、自然的生活方式,与充满偶然和风险、牺牲与奉献的公共生活相比,显得更有诱惑力。

《卢琴德:一部小说》[德] 弗里德里希·施勒格尔著,张红军 / 罗晓军译,华夏出版社2024年7月版

植物与人格的关联,自古有之。远有屈原的香草美人之喻,近有诸如“百花齐放”这样的文化憧憬一一植物从来都处于人文情怀与文化想象的范畴之内。在德国浪漫主义代表作家弗里德里希·冯·施莱格尔的长篇小说《路清德》(1799)里,最完善的生活被描述为纯粹的植物化,“将一般的闲散形容为‘被动态’,即‘纯植物态’”。而歌德(撰有《植物变态学》)和卢梭都曾用采集植物标本的方式来使自己免于疯狂。冯至乃是与德国浪漫主义渊源至深的中国作家,他不仅受惠于歌德、诺瓦利斯等人的作品,还为里尔克倾倒。他在致杨晦的信中写道:“自从读了Rilke的书,使我对于植物谦逊、对于人类骄傲了。……同时Rilke使我‘看’植物不亢不卑,忍受风雪,享受日光,春天开它的花,夏天结它的果,本固枝荣,既无所夸张,也无所愧恧……那真是我们的好榜样。”

对于植物的推崇,在海德格尔那里达到了极致。他在《泰然任之》一文中引用海贝尔的诗句:“我们是植物,不管我们愿意承认与否,必须连根从大地中成长起来,为的是能够在天穹中开花结果。”海德格尔认为,在“根基持存性”丧失的技术世界里,人应当像植物那样扎根大地,从“故土中成长出来并且上升到天穹之中,也即升入天空和精神的浩瀚之境”。

回到“光合作用”项目,它同样是对根基丧失的技术世界的抵抗,但却没有强调扎根大地和精神飞升的向度。它更接近植物学之于卢梭的意义;与动物相比,植物距离人类社会更远,最大程度地摆脱了各种社会烙印,因而可以凭借其自发、自为、自由、充满个性的存在方式为人们带来久违的美好体验。但如果以“自然状态”遮蔽其他各种实际存在的关系,客观上会阻断“对现实世界的介人、对生命现象之意义的研究、对新假说的探求”。

“仪式感”是“光合作用”项目说明的关键词。“形式”的获取,往往是以(自愿)让渡一部分实际内容为代价的。这种特定的、聚焦于“呼吸吐纳”的生存方式,乃是一种弱化的主体姿态,让渡了更激烈饱满的否定精神与改造意志。在低能量情感状态与模糊的未来图景下,中国哲学——“道法自然”——穿越而来,同时又悄然化身为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可谓当下最具教诲意义的“人生指南”。

诗意之归宿,消费或生产?

如前所述,借由晚间十点、听觉享受、情绪疗愈加之人格怀想,“诗意生活”仿佛已然降临。但反讽的是,“诗意生活”只不过是一种数字幻境。只需将手指滑向除去诗歌内容外的其他推送条目,便会迅速重回烟火人间,因为它时刻觊觎着用户的钱袋,呼唤他们前来换取名为“诗意”的各式商品。

两个公众号都不能“免俗”,除去第一条推送,剩下的内容均是以“诗意”为名的商品营销,其中既包括日常所需的全品类,也包括以自我提升为卖点的知识付费课程。伴随着新媒体平台、网络支付技术与物流产业的日臻完善,这已经成为一种普遍商业模式。换个角度看,都市白领也不排斥将自己的文化情感需求外包给这些新型的文化商人。

于是,诗歌、牛油果、丝绒裤一样地温柔。在温柔之夜里,诗歌与其他的“物”一样,为灵魂带来转瞬即逝的自由感。“平凡与日常的消费品,与奢侈、奇异、美、浪漫日益联系在一起,而它们原来的用途或功能则越来越难以解码出来”,“在鲍德里亚看来,这意味着‘我们生活的每个地方,都处在对现实的“审美”光环之下’”。语言的实际含义已经被其装饰性、可引用性所取代,洋溢着“一种低廉的文学意味”。在作为“上层建筑”的“诗意”之下,运转着自媒体时代内容变现的逻辑。言辞越是华美,就越可能埋藏着无数的营销机关。

诗歌之美必须是平滑温和的,它服务于更好的休息,进而有助于提升工作效率。自由“读诗”与自由消费一体两面,“移动的劳动营”“无摩擦的资本主义”与“购物者的天堂”合为一体。由劳动而倦怠,由倦怠而消费,由消费而“诗意”。

这类新媒介平台不断强化,唯有借助对特定商品的消费,美与生活才能建立起切实的连接。本应不断焕发的生活被固定的“生活方式”取代,而“生活方式”又转化为特定的消费形式。劳作与闲暇都被商品化了,而人作为“用户”,只能用商业价值来衡量。

与“为你读诗”集结各界名流不同,“读首诗再睡觉”虽也依托资本与技术的加持,同样离不开商业变现的维持,却表现出更强的趣缘共同体属性,其组织架构与运转体系更为扁平化,体现出数字时代文化生产的突出特征。

其创始人范致行曾指出,“新媒体需要新组织”,“自媒体”要转化为“公媒体”。通过“分解任务-众包生产”的方式,可以发挥集体智能的优越性,搭建新的信息生产秩序,实现其公共性与协作潜能。“读首诗再睡觉”正是借用青年文化中“主理人”“声优值守”等说法,强调一种更具平等与个性意味的协作方式,将不同地域、各怀专长的年轻人组织为一个松散的网络编辑部。如今网上用户的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信息获取能力也远非前辈可比,而且更加青睐于个性化、民主化、高灵活度的生产生活方式。借助工具-技术-理念的支持,新媒体平台鼓励发挥个人的自主性与创造力,召唤热情与兴趣的加盟。它的组织形态更类似于“社区”而非传统意义上的“公司”。对于平等性与参与感的强调,让个人在其中可以获得强烈的进步感与意义感。可以说,民主自由的文化理念与网络技术的突破互为支撑,共同塑造了“诗意生活”的底层架构。

不管是消费还是生产,背后都有“自我驱动的愉悦”,指向以个人为基点的社会-文化-技术-人格想象。这种想象对抗宏大话语、过度的政治性与过密的社会化,追求个人的舒适与进步,关注生命内在的质量。这也就构筑了机器时代的浪漫主义情怀——“在浪漫主义的范畴中,自我是活力和内心体验的源泉,召唤我们跨越思维定式的藩篱,以一种更具创造性的方式来生活。甚至可以说,特别是在高科技面前,我们都是浪漫主义者。”

不过,这样的浪漫主义与“诗意生活”想象,到底是开启了通向自由的契机,还是成为信息资本主义的通关密语?从后一层面来看,数码劳工在闲暇时间都不忘发挥自己的特长与心智,为资本平台生产内容、提供流量与贡献财富。他们所承受的剥削以“诗意”为名,无疑更加隐蔽与内化。“自由”与“异化”,借此更深地纠缠在了一起,难分彼此。在资本秩序的内部,是否还有可能生成真正的诗意生活?这是值得继续深究的问题。一切正在形成,契机与宿命同时拷问着我们,这或许正是生命的最大诗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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