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遗迹是什么:臣服于强大的建寺力量

访客 传统文化 2024-11-05 3 0

吴哥窟并非一日建成

1860年,法国博物学者亨利·穆奥实际调查石造的大寺院吴哥窟,认识到这是高度发达的文明国家留存的遗址,故重新向世界介绍存在诸多谜团的吴哥遗迹。其中的建筑都是当时涂有金箔金泥的黄金寺院,江户时代初期的日本人以为这就是印度曾经的“祗园精舍”,还到此参诣。该伽蓝的中央祠堂高65米,相当于8层楼高的现代建筑物,其建筑技术是吴哥自身开发的“叠涩拱技法”。该技法尽管存在着限制圆顶内部空间的缺陷,但当时的建筑家们已经挑战了那时的极限;现在从内部看来,石造堆积直至65米的拱顶,仿佛直插天际。

当我们缅怀吴哥窟时,首先需要考察建造出它的时代到底如何。吴哥地区是一片广大的扇状平原,其中广布被耕种的水田和旱地,熟透的稻谷坠得稻穗都垂下了头。吴哥国王行幸之际,也会从水田边通过。村落官员为了开凿出水路堰堤的排水口,大声指挥着工事。大土地所有者环顾四周都能见到自己的田地。而广袤田野的对面,则是建造下一座大寺院的工地现场。建寺作业在喧嚣嘈杂中推进,从事工事的人员可达成千上万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石匠、石材搬运工、建造工、雕工、画师、涂料师、研磨师。现场作业的人们向神佛祈愿救济,将这作为功德和笃信行为,现在吴哥窟中的座座遗迹作为他们当时工作的结晶而被逐次建造。

邻近这些祠堂和大寺院的各个村落,时刻都有许多人感受到收获的喜悦。有的家庭也为家人死去而哀伤,在追悼时家人们回忆起死者生前恋爱、结婚、一家团聚时的情形,想到父母、伴侣和友人都会步入老年,最终会与荼毗之烟一道逝去,并进入天上的极乐净土。于是,这些村民们形成了笃信的信念,在村内建造起豪华的寺院,这些寺院最终成为留存至今的遗迹。它们仿佛在教导我们,超越个人生命的是时间,它在不断地流动,不舍昼夜。

吴哥王朝的发祥地

吴哥王朝最初的小都城,于802年建于好似喜马拉雅山深处的荔枝山(高约471米)的密林中。都城内建有小型寺院,开启了以提婆罗阇(神王)为中心的政治时代。自此之后历经约600年,吴哥地区逐渐建设起了大型都城以及造法精妙的大王宫、大寺院和祠堂等。

吴哥王朝最初建设小型都城的场地,被称为龙镇(Krus Aram Rang Chen),这里现在依然留存了数座小型遗迹。该处场地狭小,尽管具有让人联想到喜马拉雅山深处的氛围,但有许多蚊子和毒虫,并不宜居。不过,由于受自称婆罗门的国师们的劝导,该地一直执行着神王祭祀,故成为吴哥王朝的发祥地。

新继位的国王就是神王。为了证明国王与神明的联系,吴哥王朝以柬埔寨版的宇宙观为基础,造就出神明在场的大都城、镇护国家的大寺院和模拟神明世界、色彩绚烂的大王宫这种“三建筑组合”,让附近的有实力者和小王们都深感有赴该地见证的必要。宗务高官们围绕着神王信仰与笃信神佛展开说辞,向世人说明吴哥的三建筑组合是为了实现来世的救济。然而,吴哥王朝26名国王中,真正建造出新的三建筑组合的仅有6名。这6名是自802年至14世纪中叶的吴哥王朝的统治者,他们统治的世代与日本历史对应起来的话,相当于平安时代至镰仓时代。

吴哥与罗马文明一样,并非一日建成。在王朝核心面积约300平方千米(东西相当于东京的涩谷区至江户川区,南北相当于台东区至港区)的区域内,自9世纪至14世纪约600年的时间里,陆续建成大都城、镇护国家的大寺院和木造的大王宫。而它们都是基于柬埔寨版的“须弥山思想”创造出来的。吴哥辉煌文明的实物证据就是现在的遗迹群。与此同时,附近的密林中还铺设了“王道”,农户们驾着装载了稻谷的二头并进式的牛车往来其上。距离吴哥都城80千米至150千米以外的地方,还有作为吴哥副中心的五大地方性都市,它们立于帝国要塞,作为政治、经济的地方据点发挥着作用。从这些地方再往西380千米,就到达了湄南河口的华富里,而在吴哥都城至华富里的途中,沿着湄南河溯流而上,位于其北方720千米的地区则建有素可泰都城的据点,起到了巩固王朝地盘的作用。

三建筑组合与人力资源

“吴哥”一词是表示“都市、都城”意义的梵语“nagara”高棉语化的名称。为了证明吴哥王朝的26名国王都是“神王”,吴哥陆续营造出前文述及的三建筑组合。由于国王并没有永续其身份的保障,加之激烈的王位争夺战,旧都被破坏,王宫遭烧毁,寺院受波及,奉纳的金品被掠夺。基于此,就更有必要树立国王的权威。无论哪位国王,为建造出新的三建筑组合,至少都会耗费20年至30年以上的岁月。而为了造出这些建筑,需从柬埔寨全境召集建寺匠工及其家族,并劝说他们相信,建寺乃是为来世积攒功德的供奉活动。因人手不足,还召集了邻近的暹罗人、孟族人、占族人及山岳少数民族前来助力。随着建筑规模不断扩大,建寺工程虽历经国王更替,仍代代传续。而建造寺院所需的建材(砂岩、红土、河砂、修建堤岸所需的土砂、挖掘环壕所需的土砂等)都是从邻近地区得来的。

为了供养如此大量的劳动力并令造寺工程持续推进,必须要保证建造者们每日的食粮。而这也是当时一个巨大的课题。承担营造工程的工匠们,当时领取的是国王仓库里放出的米粮和倚靠旱季“巴莱”(贮水池)越田灌溉栽培出来的糙米。三建筑组合这种特殊工程,也是在宗务高官的指挥下开展实施的[引自1052年Sdok Kok Thom碑文(K235)概略,BEFEO,T43(1943),pp.56-154]

工匠们在建设现场附近造出简易窝棚以供居住。他们居住地附近的树林由于吸收了当时有机生活垃圾的养分,明显可被判别出相比其他的树林更为密集繁茂。根据森林学专家的分析,树林密集的场所几乎都位于寺院附近。当时,柬埔寨国内高棉村落的人们在雨季耕种自己的田地,到旱季则赴建设寺院的工地助力。这对他们而言是善行,是积累功德之举。然而,仅仅倚靠旱季村民们的帮忙无论如何是无法完成三建筑组合的。故还有暹罗人借用舟楫到达工地附近,在此定居10年甚至20年,他们也在工地现场搬运石材。

了解王朝历史的史料

当时的活动是用印度传来的棕榈叶制成的“贝叶”书写记录下来的。这种“贝叶”是植物树叶,故不能长久保存,会由于风化干燥变成粉末而消失。而后出现了雕刻在石材上的碑文史料,它们都刻在厚重的石板、石柱或是侧壁、门柱上。这些碑文石材高1至3米,横宽0.5至1米,被建造在寺院或祠堂前,发挥着提示人们向寺院捐献或奉纳的告示牌的作用。

被用作贝叶原料的红棕榈叶

碑文上的艺术花样刻字由印度南部帕拉瓦王朝(4-9世纪)的婆罗米系文字演变而来,柬埔寨碑文上所刻的文字,囊括了古高棉语、梵语、巴利语、近世高棉语、孟族语等。1970年登录在册的105座石碑的碑文中,将近半数为古高棉语,其次是梵语碑文和梵文、古高棉语共记的碑文。其中,原本属长文的都出自比粒寺本文(K.806),达298节段(这里的碑文开头都用指代高棉的英文字母K来表示)。大部分的碑文都雕刻于吴哥王朝兴盛的9世纪至12世纪。柬埔寨语从语言系统来看属于孟族·高棉族系,是东南亚最为古老的语言之一。

梵语碑文的内容主要是向神佛祈愿的祈求文,也书写了国王和高贵家族的谱系和德业,文末还固定地绑定了一些咒语,从各方面来看宗教色彩都很强。

古高棉语碑文则载有国王命令、捐献财物的目录、被称为“库里姆阶层”的人群的清单(具有服侍寺男、寺女者或奴隶等多重意义)、土地的边界、田地的交换买卖、表明共有或占有权利的告示、法律的判决等,主要书写的是日常生活。然而,大部分碑文记载的内容并没有前后背景说明,都属于个别的片段性内容,谈及当时社会的记述占比很小。基本上所有的碑文都谈到宗教、布施和有关王权的内容,反映出以国王为尊的大臣、事务高官及这一类人群对整个吴哥的政治统治。

“王”成为“神”

根据传达了王朝创建信息的碑文记载(K235,1052),770年,一位青年王子(即而后第一代吴哥国王阇耶跋摩二世)从爪哇归国,他转战各地,从柬埔寨南部一直征伐至西北部,征讨地方的村落和集群。到802年,他在摩亨得拉帕尔瓦他(现在的荔枝山区域内)的龙镇祭祀场举行了“转轮圣王(依正义而治国的理想国王)”即位仪式。主持该仪式的,是被称为婆罗门的特别祭司(亦称国师)。

国王被这些祭祀执行者赋予了“超人性的人格”,以与他的位阶相匹配,获得了谥号称呼。国王还将高棉大地上依旧存续的本土精灵放入对他的崇拜中,声称自己为“守护精灵的王中之王”,也是借印度教附着在本土的守护神。本土的精灵信仰被印度教所覆盖,增加了他的神秘性。碑文(K.235)记载了阇耶跋摩二世为吴哥王朝的创始者,也谈到他是精力充沛、征讨各地的王。

从轮回转生的思想中诞生的“吴哥美术”

在这里,需从吴哥遗迹的美术出发,谈及柬埔寨人的感性认知。约600年的时间里,柬埔寨人在吴哥地区持续不断地建造出100所寺院(选入世界遗产的达99所),还向寺院供奉雕像、浮雕和绘画。遗迹中的装饰、雕刻,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蕴含了雕刻工匠和画师们自由奔放的联想和想象力的创作。自然与人融为一体的世界观、生生不息的万物不过是生死轮回的一种姿态,生命皆在流转,最终到达涅槃的境界——建立在柬埔寨民族如此感性基础上的诸作品,就形成了吴哥美术,而它的此般特点也获得了高度评价。

这种艺术表现形式以轮回思想(samsāra,即流动之意,象征众生在三界六道中往复生死)作为其根源。从吴哥遗迹的图案中,可以看到从植物到动物,以及与之相反的从动物到植物的变化。而在旋涡模样的图案中心,则能看到小鸟飞入或者变幻为蛇神娜迦的场景,这表达出雕刻工匠和画师们在持有笃信神佛的心境之前,没有忘却向神明询问人到底为何物。人们为了来世,只顾鼓励虔心成就血汗结晶的一部分,即如此宏大伟岸的大寺院。

女神雕像以女官为原型

而今依然还有许多观光客造访吴哥窟。述说往时吴哥光辉历史的碑文,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但回廊壁面雕刻的浮雕,则清晰地显示出建立这些寺院的伟大国王及其王权的故事。长达1.5千米的壁面浮雕传达了第18代国王苏利耶跋摩二世(1113-1150年在位)虔诚的心态。浮雕里为赞美该王而起舞的是神王(Devaraja)和天女们,这些浮雕体现了当时深刻的精神价值体系。尤其是吴哥窟的墙面和入口处装饰的那些女神们惹人喜爱的表情、豪华精美的发饰、柔软飘逸的肢体、持举花饰的手姿、鲜艳夺目的舞姿,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表现出跃动感,健康的双足跃动使得裙摆膨鼓起来,呈现出妖艳的容貌姿态。

吴哥窟墙面上露出微笑的女神雕像

1296年探访吴哥都城的周达观(元朝使节的通译)在他的见闻录《真腊风土记》中,记载了“凡人家有女美貌者,必招入内,其下供内中出入之役”。关于这些女子,还有“妇女多有莹白如玉者,盖以不见天日之光故也”的描述,指出当时“国主凡有五妻……其下妃嫔之属,闻有三五千,亦自分等级”。周达观进而记述“(国主)凡出时诸军马拥其前,旗帜鼓乐踵其后。宫女三五百,花布花髻,手执巨烛,自成一队,虽白日亦照烛,又有宫女皆执内中金银器皿及文饰之具……”。

而从雕刻女神的图像史来看,会发现它以相对立的思想性背景为基础,经历了两次顶峰。最初的顶峰是前吴哥时代(6-8世纪)拥有强烈自然主义倾向的雕刻(达山寺系雕像);而后到建造巴戎寺的21代国王阇耶跋摩七世治下,迎来了第二次顶峰。这一时期描绘人物追求逼真,故雕像也脱去了衣装,伴随着微笑,反映出内在的精神生活,成为绝品。在巴黎的吉美东洋美术馆展出的高棉艺术珍品达100件,在这些完成度极高的神圣艺术品面前,即便是最爱评头论足的法国艺术评论家也只能默默赞叹。

阇耶跋摩七世的雕像

在刻画国王的雕像中,亦有高度体现吴哥艺术性的作品。其中,名望和价值皆为名品的阇耶跋摩七世雕像就展示于金边国立博物馆。身为佛师的雕刻工匠们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制作出这位现世人间神的雕像的呢?雕刻工匠们大概吸取了从国王神圣的身体里迸发出的灵气,致使这座雕像具有高棉风格下沉稳安然的表情。这座雕像忠实地展示了国王五官的左右不均衡。从雕像头部结了小发髻的柔顺头发就可看出,此时的风格发生了变化。从雕像的姿态来看,这应该是刻画了国王在佛前虔诚敬仰抑或默默祈祷的样态。这座国王雕像能够让人们感受到它的优美、力量以及素朴,而且无论是谁都会承认,雕像刻画出了国王眉目秀丽的面庞。雕像的容姿逼真,仿佛在向而今的人们诉说着什么。

在大圣剑寺发现的阇耶跋摩七世坐像(现藏于金边国立博物馆)

考察柬埔寨的原生文化

尽管隐匿于光辉的印度文物的外套之下,但柬埔寨的原生文化(基层文化),依旧体现出对往昔以来农耕诸神的敬爱,其中就包括崇拜镇守各村落精灵之一的水之精灵娜迦(蛇神)。蛇神娜迦被汉译为龙,指的是眼镜蛇,它拥有超自然的力量,是司雨云、管冰雹的神。印度北部马图拉地区的笈多艺术(4-6世纪)中也有着相同的娜迦雕塑,柬埔寨南部达山寺的美术样式中多少残留了笈多艺术的影响,但将其改编为柬埔寨版本。而且这可能也与印度教“搅拌乳海”神话中出现的大蛇婆苏吉有所联系。吴哥王朝所采用的“神王信仰”,就是把印度教中的神话因素植入到本土精灵守护信仰中的产物。到了雨季,以吴哥窟的大尖塔为背景,架起七色彩虹,相传该彩虹就起到了将蛇神娜迦从天上连接到地上的作用。

吴哥窟第一回廊东面,就有具体刻画搅拌乳海场面的浮雕。天神与阿修罗神为了获得不老不死之药“阿姆丽塔(甘露)”,令龟王库尔玛与蛇王婆苏吉缠斗在一起并搅拌乳海。此时,从海中出现了太阳、月亮、拉克希米(吉祥天)、宝珠,最后则涌出了阿姆丽塔。天神与阿修罗神相互争夺阿姆丽塔,最终阿姆丽塔落到天神手中。该浮雕以印度神话融入柬埔寨后的版本为创作脚本,将原本二神牵扯争夺的搅绳换作蛇的躯体,最终让原本的柬埔寨文化样态起到统合总领的作用。

印度教与佛教宗教美术的扩展

吴哥王朝的美术既是原本的宗教美术,同时又是融入神佛加护色彩的宏大都城内基础设施所展现出的美术。通过岁月的打磨,吴哥王朝将印度文明创造的印度教与佛教这两大崇高的宗教相融合,形成柬埔寨版本。它以柬埔寨的原生文化为蓝本,通过独特的方式融合、修正并得到人们的信仰。

柬埔寨版的印度教采用了其本国能够接受的印度教祭仪和基本的轮廓框架。传入柬埔寨的大乘佛教则留存了世自在王佛(具有四面佛尊容的观世音菩萨)、慈悲的菩提萨埵(多罗菩萨)等大量的佛造像。佛教向所有人都阐明解脱的可能性,上座部佛教通过造像向人们展示了佛陀传说和佛陀的容姿,以此向笃信者宣教。

笃信神佛的人们用佛教法师的形象代替肉眼无法见到的神佛,通过雕刻造出神佛雕像与浮雕图绘。也就是说,笃信者们通过委托最卓越的工匠进行造像来完成自己的功德。他们相信通过完成如此的神佛造像,可以获得功德与善行。而这些神佛造像,并没有遵循印度佛像原本固定的形式,而是与柬埔寨民族的造型相符合,因此才受到当地人的喜爱。虽然神佛是肉眼无法见到的存在,但雕刻出来的造像是具体的,它们填补了人们心中的缝隙,引导着人们的信仰。往昔时代的柬埔寨人,为什么会信仰神佛造像呢?这是因为他们将日常的诸多苦恼托付于造像,让其替代神佛实现他们的祈愿。

本文摘自日本上智大学石泽良昭教授所著的《吴哥王朝兴亡史》,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载。

《吴哥王朝兴亡史》,【日】石泽良昭/著 瞿亮/译,译林出版社,2024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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