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定方︱学者应当有两支笔——黄仕忠《进学记》序

访客 现代审美 2024-11-05 6 0

《进学记》,黄仕忠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10月版

人生是一个进学的过程。黄仕忠这本《进学记》,记录了他从读书求学、访书问学到指导学生的一些人和事,从中也可以窥见一代学人的人生历程。责任编辑希望我作为亲历者和见证者为此书作序,读着仕忠的文章,我也渐次打开记忆的闸门,就借此机会,说一些回忆和感受。

我本科在西南师范大学(后与西南农业大学合并,更名为西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三年后,有感于专业基础不足,我放弃教职,报考研究生,在1987年秋天进入中山大学,师从李新魁教授学习汉语史,专业是汉语音韵学。

黄仕忠比我早一年到中大。他在杭州大学中文系读本科、硕士,毕业后留校教了一年书。虽然已在《文学遗产》《文献》《杭州大学学报》等刊物发过论文,但自觉学识尚浅,若久滞一地,眼界便会受限,所以想再作深造。他的专业当时只有王季思先生招生,就考来了广州。

我们俩在本科同学里年纪偏小,都属于“听话”的那一拨,平时只想着怎么把书读好。同时在家里都排老幺,父母身体健康,上有哥姐,所以可凭兴趣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经意间,我们离家越来越远:我从蜀水(成都)到了巴山(重庆),又来到羊城;他从西施故里(诸暨)到了西子湖畔(杭州),再南下珠江水边,缘分让我们相逢于康乐园。

1980年代后期的中大,学风甚好,导师认真教,学生勤勉学。研究生阶段的同学,不少是从本科直接读上来的,在工作与深造、做学问与走仕途之间摇摆,不免有“选择的焦虑”。我俩因为有过工作经历,目标早已明确,所以每天只是读书做笔记,拟题写文章,听导师讲授指点,与同学交流心得,专注学业,岁月静好。

我俩的专业,一个是语言,一个是文学,就像巴山蜀水与会稽山阴,似乎相隔甚远,实际上又很相近,因为都是做古代典籍的相关研究,他的研究对象,也是我的研究材料,二者互为表里。语言学是一门传统而现代的学科,强调实事求是,力求得出“科学”的结论;文学则属于古老而前卫的领域,需要张开想象的翅膀,面对复杂的人性,鲜有定论。我们很少就对方的研究本身作讨论,只是分享各自对学术的理解和导师的趣事,印证老师们对于同一问题的不同理解与评价,又或是交换师长的相互看法,倒也蛮有意思。

黄仕忠于1989年夏天毕业,留校在中大古文献所任职。次年夏天我毕业时,未能留校。当时有去行政机关和出版社几个选项,我去了花城出版社,以为在这样的机构,或许有继续做学问的机会。我先在古典文学编辑室,两年半后转到《随笔》编辑部,再一年半后,因偶然的机缘转向图书批销,从此断了做学问的念想。

1990年11月,我和黄仕忠在广州结婚。既无婚纱照,也未办婚礼,把碗盏瓢盆合在一起,就是成家了。

90年代初,正是全民经商热潮兴起的时候,“学问无用”之说渐起。不过这些好像和我们没关系,我俩从来不曾有过经商下海的念头,也不觉得自己是做生意的料。虽然收入不多,但两个人挣,两个人花,也没有太大压力。编辑工作安定,只要认真细心便好,不像做学问那么“烧脑”,收入比在大学当老师还高些,其实很适合我。

黄仕忠在古文献所,不用坐班,不用上课,每天编校古籍,撰写论文,也是悠然自得。他认为自己平生喜欢的,就是读书做学问,而今不但每天有书可读,而且每月还有工资可领,这已经很好了;至于学问有用或无用,在未做成之前,是没资格置评的,何况在大学里,总归还是要讲学问的。所以他不仅安之若素,还觉得自己的进学经历是在杭州和广州,学术的中心则在北京,应当去亲历体会一番,才算完整。

黄仕忠与陈定方

那一年,教育部开放了人文学科的“博士后”流动站,黄仕忠第一时间就联系了北大袁行霈先生。袁先生咨询后,遗憾地告知,只有应届毕业的博士才有资格,那时黄仕忠博士毕业已经三年,职称是副教授。但他这个人,一旦认定了目标,便是非办成不可。再咨询有关部门,得知可以申请做访问学者,于是在1993年秋到1994年夏,他赴北大跟随吴组缃先生访问学习了一年。正是在这一年,我的事业也发生了转折。

1993年10月,诗人顾城去世。我大学低一级的学妹兼好友,是一位新诗爱好者,她从海外带回许多关于此事的纵深报道。我们合作编成一本书,题为《朦胧诗人顾城之死》,交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希望赶在11月首届“南国书香节”上发行。但以当时社里的出版流程,不可能在一个月内赶出来,社长建议我走“非常规”流程,由我们具体操办了此书的编辑、校对和印刷发行,才赶上了时间。这本书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借此机缘,我们合作注册了一个公司。

半年多后,1994年6月18日,因偶然的机缘,我在广州市图书批发市场租下了一个位置不错的档口。只是刚签约,我就得去编新一期的《随笔》。五天后,仕忠结束在北大的访学回到广州,才知道这件事。那时他一个月的工资才够两天的铺租,但他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去打扫铺面,粉刷墙壁,搬书开张,成了我的第一位员工。我则在编完稿后,设法向亲戚朋友借了一笔钱,交上了“两按一租”铺面费用。在我去档口时,对面的老板娘对我说:“你家那个戴眼镜的马仔很不错。”只是他才帮了不到十天,就因急性阑尾炎住了院,“牺牲”掉了他的阑尾,不过这已经让我赢得时间窗口,得以安排好有关事宜,从此正式进入图书批发行业。

但是既要组稿、编稿,完成出版社的任内工作,又要管理一家新开张的公司,这个公司每年还要向出版社交管理费,我实在忙不过来。也想过让店面员工承包经营,但他们不敢承担经营责任。而这个时候,公司已经产生债权债务,我也不能一走了之。于是从1996年元月一日开始,我正式办了当时颇为流行的“留职停薪”手续,专心经营公司,并在当年秋天,开办了第一间零售书店——学而优书店。

回想起来,他说要去北大一年,我一点也没觉得诧异,就让他去了;我签下这个档口,他说签都签了,那就做吧。他后来才说,其实不无担心,只是觉得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机会,成与不成,试过才知道;哪怕亏了,只要及时收手,大不了苦上两年,总能还清的。我的很多重要决定,大多是源自我的直觉及偶然的机缘,他通常会提出意见或建议,却从来不曾反对。——事实上,对他的选择,我也是同样支持的。

留校任职的前十五年,仕忠的工作较为清闲。我曾与他讨论过,是否可以像有些老师那样兼着炒个股之类,他笑而不接。其实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没想过“炒更”(打短工兼职),更不要说炒股了。按他的说法,要保持一份静气已是不易,一旦沾染外面的气息,再想静心做学问,就难了(正如我一样)。

另一方面,他的兴趣很广,并不会一头钻进故纸堆里就不出来。他的博士论文做《负心婚变母题研究》,上溯到《诗经》时代,下延至现当代文学,结束于1988年谌容的小说《懒得离婚》。他不仅着眼于文学本身,也关注当代社会中的婚变事件,且有感于大学生和返城知青的婚恋所遭受的舆论压力,展开文学社会学的研讨,对妇女解放、婚姻道德等现实问题也提出了独到的看法。以传统学术为基石而又十分关注当下,或许正是这代学人的特色吧。

1998年,他应邀为江苏文艺出版社编选了一本《老中大的故事》,从一个独特的视角,发掘诸多鲜为人知的文献,进而对现代高等教育的变迁和院系调整等事件,有新的感悟。他曾考虑过将来有机会要做一做这个题目。

在90年代的“文化热”中,他从区域文化的角度,观察广东的改革开放,解释广东“先行一步”背后的文化因素,在《羊城晚报》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讨论广东人的“文化品格”。这组文章以散文的笔触、独特的视角、严密的逻辑和简洁的文字,受到了读者的肯定,有多篇文章被《文摘报》摘要转载。但当朋友们鼓励他趁势而为,往风头正劲的文化散文一路发展时,他却又回到了自己的老本行。

对我办书店这事,他也很感兴趣,认真分析了学而优书店得以快速成长并走向成功的原因,饶有兴味地从中体悟“市场经济”及其包含的“物竞天择”的涵义,考察“二渠道”这条“鲶鱼”所起的作用。他也喜欢听我讲书业界朋友的故事,他说,将来有机会时要写一下90年代中国出版业的故事。

陈定方

在我的图书批发门市刚开张的那段时间,我心里没底,问他到底是赚还是亏呢?他盘算了一下“流水”,说应该还是有得赚的。我说那就可以了。之后我的业务快速发展,他却又从旁观角度,认真地做着“学术探讨”,认为我在普遍缺少“诚信”的社会背景下,做事踏实,讲究信用,因而赢得了同行的信任,获得许多资源和合作机会;读书、教书到编书的经历,又使我对好书有着某种直觉,出手较稳较准;虽然“在商言商”,但图书毕竟不同于一般商品,发行图书其实也是在传播文化,我们更多想的是怎么把事情做到最好,就像做学问那么认真,而不是只计算着怎么才能赚最多的钱,无为而无不为,这是学而优书店能够赢得读者青睐、获得某种成功的一个重要条件。

这些分析让我很受用,不但因为这是比较真实的我,也让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像我这种算术很差的文科生,原本就不太会“计算”,把事情做好就行,这既是我的出发点,也是我的归宿。我自认为对于书业有着一定的使命感,只要不亏或者少亏,就是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就已经很好了呢。

他却又天马行空地引申到他自己的专业领域:在轻商的传统社会里,古代文人总把矛头对准商人,因为商人凭着“三千茶引”就可以夺走他们心中的女神,让穷酸们情场向隅、青衫湿透;再者骂商人不但没有风险,而且“政治正确”。延续下来,很多做传统文化研究的学者,十分鄙视“充满铜臭”的商人,口不言“阿堵物”,殊不知商业活动和经济利益,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原动力之一呵!

不仅如此,他还由此引申出文艺与娱乐产业的关系,觉得可以把市场竞争、市场准入、客户分级等概念运用到戏曲研究之中,来解读演剧相关的活动。有人把底层演剧与文人剧作对立起来,以为是文人“侵占”了艺人的舞台,他却从“把蛋糕做大”的角度得出不同的结论。这让他与单纯呆在象牙塔里的学者,有了一丝丝不同。

他自认是在做严肃而高尚的学问,但他并不认为在象牙塔里做学问就一定是高尚的。学问之事,犹如一枚钻石胸针,在兵荒马乱、食不果腹的时候,便是一块无用的石头;在经济发达、社会安宁之时,它的价值才会凸显。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轻视经商做实业、为政府缴纳税收、为社会提供就业机会的企业家呢?

他又说,我们的书价太便宜了,因为大家只计算纸张及印刷的成本,从来不觉得写书人的“知识”有价值,才会嚷嚷书价太贵。问题是说书太贵的,还都是读书做学问的人,这其实是让自己的“精神生产”贬了值呢。

我赶紧制止他:这些在自己家里说说就好了,千万不要到外面去讲,你会被口水淹没的,何况我们家本来就是开书店的!

黄仕忠其实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连导师黄天骥先生也是这般觉得。因为他总喜欢对别人的话说“不不不”,而要说服他,则是难上加难。他在北大任教的同乡老友说:黄仕忠总要说得他是“正确”的,所以我们就不和他争了。

对这话我深有感触:仕忠喜欢寻根究底,书呆子脾气上来,每句话、每个字,甚至一个语气,都要如他的意,才肯放过。有时候兴冲冲告诉他一个想法,希望得到他的肯定,结果他往往来一个“其实你还可以如何如何”,当头一瓢冷水,搞得你兴致全无。

我有时说他刚愎自用,而且从来不肯认错。他却并不生气,辩解说,一个学者,需要有一点“刚愎自用”,才能坚守本心,如若不然,他便不是他了。世间滔滔皆如是,也不妨有那一小撮人并不如此。所以他甘居“另类”,因为他想的与做的,与别人很不相同。他自我解嘲说:这是诸暨人性格所致,硬碰硬,不屑取巧,无意捷径。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硕士生导师徐朔方先生就是这样,真可谓有其师必有其徒,所以我也只好随他了。

他认为自己很幸运,上大学时还不满18岁,不像他的许多同学那样被“文革”耽误了许多年,同时他又经历了在乡村底层的艰难岁月,早早就懂事了。他能考上大学,主要靠自学,在大学里,也能自己安排读书。后来读研究生,师承徐朔方、王季思先生,不仅受到系统的学术训练,而且接续了民国学风,从中感悟到学术与人生的关联。因为读书还算认真,基础也还扎实,平时总想着“另辟蹊径”,所以他很早就在专业上有自己的看法。他半真半假地说,岭南属“化外之地”,学术竞争强度没江浙高,生存不难;何况已辛苦太太开书店赚钱了,既然如此,也就无须在意世俗的眼光和管理方的要求,埋头做自己认定的学问就好。

他倒是很自信:真正的学问,一定能进入学术史,能够传承下去,必然是符合民族国家的利益,也是管理方所需要的,那么迟早会得到认可,从冷门变成热门;哪怕这些都落空了,只要内心坦荡,没有虚度光阴,也就不枉付出了。

从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前十年,人们先是感叹学问无用,后来则又批评学界“浮躁”,他却对学生说:哪怕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是浮躁的,我们也应争取做剩下的百分之五中的一员。

古人有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他“刚愎自用”地认为,要论真正的学问,仍得听学者的;学者的学问,源于个人的追求和自律,不是“管理”出来的。他的目标是做一个合格的学者,所以我行我素,甘愿游离于“主流”之外,坐了二十年“冷板凳”。另一方面,他又保持旁观者立场,努力站在历史的高度,持理性批判的态度,思考从大学教育、大学改革到学科发展的诸多问题,认识“学术”的本质,自以为有独得之见。不过在那时,这些都只能与二三素心人一说而已。

他所在的中山大学古文献所,在1983年成立时,是与院系并列的实体单位,但一直处于边缘,在新世纪初更被降为二级单位,差点儿解散,暂时挂靠在图书馆。他在2004年接过古文献所这个摊子,当时老所长退休,新所长调去北京,他只是副所长,就主动向校长要“官位”。校长很高兴,觉得此人自讨苦吃,说明是愿意做事的,就任命他做了所长(无行政级别)。他又去找主管文科的校领导,认真地阐发了自己对学科发展的设想,领导十分诧异地说:想不到黄仕忠你还是有一套想法的嘛。仕忠闻得此言,“呃”而无语,回来后与我叹息了一番。

此后,古文献所与图书馆学、情报学和档案学专业联合组建了“资讯管理系”,在保留研究所体制的同时,也从事教学工作。2009年冬,该系升格为“学院”,他辞去了系副主任职务,带着本所同仁,将教学岗位转到了中文系。至此,他才不用一次次向朋友解释,为何来中文系总见不到他,为何他的职位去了图书馆学专业。

2013年春,古文献所成立30周年,学校主要领导去看该所的成果展,颇有嘉许:近五年的学术成果甚是丰硕,不逊于本校的教育部重点文科基地;中文系当时所得六个国家社科重大项目,有两个半是该所教师承担的。

也是在这一年冬,他通过了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的评选,进入“主流”。此前他做了很多年的“四级”教授(教授最低级),只是他没怎么在意,因为四级也是“教授”嘛!

黄仕忠与陈定方

回顾这段进学历程,我们在各自的领域努力,也算各有所成。

感谢仕忠的支持,我的学而优书店,已经与广州的读者同行了30年,成为广州的一座文化地标,我个人也受到国家新闻出版总署的多次表彰,获得了一些重大荣誉,如2014年度的“国家出版政府奖”,而黄仕忠与学生以十年心力编校整理的《子弟书全集》,也只获得该项政府奖的“提名奖”。

仕忠却说,他得到的更多。

因为我和我的书店,让他在90年代商潮涌动时,仍能有一张安定的书桌。2001年春,他第一次出国,赴日本访学一年,致力于寻访日藏中国戏曲,邀请方给予的生活费相当于他的十倍工资,因为没有后顾之忧,他把这些钱都用于访曲的旅费以及复制资料了,从而得以开启一个新的学术领域。

他说到很多次与出版社接触,只要自报家门是“陈定方的先生”,便得到刮目相看。他在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子弟书全集》,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日本所藏稀见中国戏曲文献丛刊》等,即是缘于我的介绍,认识了两社的老总,承蒙他们青眼,看中了这位刚过不惑的普通学者;他不用出钱资助,就早早确定了几套大书的出版计划。老总们说,现在居然还有这样纯粹的学者,理当大力支持。他与这两家出版社的系列合作,一直延续到今天。

另一方面,最近十多年来,在互联网的冲击下,图书销售行业生存艰难。我逐步收缩战线,从高峰时近30来家门店,到只剩下一家本店。在清理债权债务的关键几年,因黄仕忠获聘“长江学者”,额外得到了一笔不菲的收入,再加上他的公积金,正好用来补贴我的书店,让我能把书店的事情摆平,嗣后正式退出管理岗位,并开启新的进学旅程。近五年来我感兴趣的事情,是五行针灸和花精治疗。中医理论博大精深,自然疗法法天则地,我现在更多关注个体的生存状态,关注环境、情绪、心理与生命的关系。

想想也真是巧合,在我涉足图书批发行业和退出之时,这位“戴眼镜的马仔”都给了我及时的后援。这,大概就是命定的缘分吧。

黄仕忠与陈定方

2020年正月,黄仕忠的父亲以95岁高龄去世。因为新冠疫情,人们大部分时间只能关在家里。为了纪念父亲,仕忠撰写了一系列回忆文章,记录童年少年的时光,记录父亲母亲和家乡父老的事迹。他写得废寝忘食,有时饭菜上桌一个多小时了,还在写;甚至睡梦里都在琢磨情节、安顿文字,几乎魔怔了。他对每一篇都用尽了心血,浸透了感情,带着无言的酸辛,也带着深切的悲悯,所以感人颇深。

朋友们说他是被学术耽误了的作家,同事吴承学教授称之为“新锐乡土散文作家”,我则戏说“一颗大器晚成的作家新星,正在冉冉升起”。他的这些文章已经结集,题作《钱家山下》,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学者应当有两支笔,一支写学术,一支写文学,这是徐朔方先生和王季思先生当年的谆谆教诲,黄仕忠铭记在心。只是他以往虽然偶有写作,但不曾着意开拓,如今记忆之门蓦然打开,文思纷至沓来,便再也收煞不住。

他进而叙写了大学时的师长、学界的前辈,但与通常所见的回忆文字不同,他把这些学者放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放到学术史的大框架里,写下了他们的经历与个性,喜悦与哀伤,遇与不遇,理解与误解……几乎每一篇文章都写出了学者鲜明的个性。更重要的是将这些文章合而观之,又构成一个整体,可见一个时代知识人的群像,也是一个时代思想史和学术史的记录。

他也用文字记录自己在大学时代的懵懂时光,但又别具匠心。他用了恋爱、学外语、衣服、粮票、自行车等事件或物件,来切入恢复高考后最初几届大学生的生活,让人仿佛回到当年的时光,引发了广泛的共鸣。

他很少为人写序。他为学生的书所写的序,也与一般偏重于介绍和揄扬的情况不同。他指导学生时,通常根据学生的具体情况,商定合适的领域,目标是使其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从文献的全面寻访入手,通过研读叙录,由表入里,循序渐进,争取三到四年筑基,五到八年有所成,十至十五年或可自成一家。他说若有半数学生能“听话”而各有所成,他日这些“点”连成“面”,对于学术的贡献,便自有可观了。所以,他在序中记录了他当初的规划以及学生在进学过程中的种种经历,着意写成不同领域的学术史记录。

我以为概而言之,仕忠的随笔写作,可以归纳为三:一是笔带深情,二是写出了人,三是记录了时代。

现在,仕忠把同类文章汇集成册,于是有了这本随笔集。其实我不曾对他所有文章做过细读,我个人的阅读感受也不一定准确,我只是作为他进学旅程中的陪伴者和旁观者,记下所经历的一些点滴,让读者对这位“新锐随笔作者”多一些了解,勉强算作序吧。

黄仕忠著《进学记》,2024年10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本文为陈定方所撰序言,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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